《散文詩五論》新大陸叢書之四十，《新大陸》詩刊主編，詩人陳銘華最新詩集《散文詩五論》已於2020年6月出版，共選124首風格獨特的散文詩，分五輯：詩論，政論，人論，齊物論，不論。
陳銘華是誰
去西貢，他們說我的越南話有北圻口音；去北京，他們說我的普通話有南方口音；去台北，他們說我的國語是廣東官話；去香港，他們說我的上府話有東南亞口音； 回美國，他們說我的英語四不像……他們讓我疑神疑鬼：寫分行的詩，擔心被當作詩歌朗誦；拉行李箱在上水站下車，害怕被圍住查水貨；穿大衣過洛杉磯海關，赫然驚覺自己已幻變成入境產子的孕婦
2015 年，59歲的陳銘華寫了這首題為〈異鄉人〉的散文詩，個人身世與現代社會的關係，借“口音”、精神產品和出行形象三方面作了自嘲式展示。
不錯，陳銘華永遠漂泊在“家鄉”之外。原籍廣東番禺，出生於越南嘉定。23歲那年投奔怒海，以難民身份定居美國，在洛杉磯一大學攻讀工科。畢業後擔任電腦工程師。較之這一“不中不越不西”的世俗身份更重要的，是他以“詩”為標誌的文化身份。一方面，他勤於寫作，出版了《河傳》、《童話世界》、《春天的游戲》、《天梯》、《我的複製品》及《防腐劑》等詩集。另一方面，他主持詩刊物。從1990年12月，和洛杉磯三位詩友自掏腰包，創辦《新大陸》詩雙月刊，出任主編，迄今已 30年，從紙刊到網刊，容納數以千計、遍佈環宇的華裔詩作者、評論者的作品，論水準，論壽命，論影響力，在北美都無可置疑地置於首位。我欣賞這樣的人：一輩子致力於自己喜歡的事。這事，如果是“並非人人能做，而自己較有幹好把握的”，則更為高級，不枉一生。自然，幹到底未必幹得漂亮。然而，陳銘華於詩，從中學時代於茲，從沒放棄，卓然有成，這是有目共睹的。堪稱中國現代詩開山祖師的紀弦先生（1913-2013），1996年給陳銘華的第三本詩集《春天的遊戲》寫了有血有肉的長序。對詩集裡“甜味的詩”，如 “那婦人／憂鬱是她淡金的髮／因望遠而掛在青蔥山上／那梨渦／是去年我隨意的吻／不必為重逢而白裡透紅”（〈春日〉）；以及“鹹味的詩”，如“一隻腳已在雨季失蹤／另一隻要到福利局排隊／以致剛剛擔保回國／據說是唯一骨肉的女兒／離家出走／他連良心都早給白宮炸掉／不在乎只剩下／這憲法堅持的／一張嘴／用來灌酒”（〈越戰退伍軍人〉）；還有詩人的工於煉句，如“她關上所有的窗／不讓一匹匹雲奔馳”，都讚美有加。紀弦老人從來嚴“詩與散文”之大防，序中強調：“文學分類，不是詩就是散文，不是散文就是詩， 沒有‘介乎散文與詩之間的’混合體”。他還指出，詩集中的佳作、傑作，連同排列之式樣與散文無異的散文詩，“沒有一字一句不是‘詩的’”，完全是“ 純粹的詩”。行文至此，還沒有觸及這一本名為《散文詩五論》的精選本。但我設下以上鋪墊，是基於一個論定： 欲寫出優秀的散文詩，必須擁有充份的寫詩訓練。當然，從“唯好詩人才寫得出好散文詩”，未必可推衍出“好的散文作者也寫得出好的散文詩”，因為散文詩本質上是詩。在這方面，陳銘華做到了。何謂散文詩？大半生從事散文詩的寫作、翻譯與理論建設，成就坐海外第一把交椅的秀陶先生（1934-2020），將這一新興問題定義為：“以散文文體作為工具寫的詩”。秀陶比陳銘華長20多歲，是陳銘華最熱誠的老師和最投契的朋友。兩人同住洛杉磯。晚年的秀陶，因頸部以下癱瘓，住進療養院，陳銘華常去探望。這友情本身就是一首至情至性的詩篇。兩人的詩風也近似。我以為，探討《散文詩五論》一書的特色，恰可回答這樣的問題：為什麼在“以詩文體為工具寫詩” 之外，偏要乞靈於散文？換個說法：散文詩作為獨立的文體，“非存在不可”的理由是什麼？其一，散文詩偏重理性，排斥直露的抒情。試看集中的一首：如盾如矛。如菌如蕈。如禪機開關。如許許多多突然在夜雨斷續間浮游的群體，裡面孤獨地顯現的其他事物一樣，原來為的都不是遮風擋雨，就連詩人撐著走過雨巷的那一把也不是
西貢街頭那一年，華爾街頭那一年，皆不是。但挨著取暖是必要的，愛撫麻將是必要的，手機“火聊”是必要的。輕摁直指人心，見性即便離散……你我始終已不自覺地默默推動著這亂世的齒輪――〈一把雨傘〉這一首的思想容量，托物言志的詠物詩斷難以負載。第一節，先賦“雨傘”以好幾個銳利而貼切的形象， 繼而否定了它亙古不變的功用：遮風擋雨。連詩人撐著走過雨巷的那一把也不是（戴望舒名詩〈雨巷〉中，被丁香一般的姑娘拿著的油紙傘也不例外）。且注意，“如盾如矛。如菌如蕈。如禪機開關”都是為下一節預備的――西貢街頭也好，華爾街也好，不都有過雨傘運動，即群體性抗議嗎？這就是雨傘之為用。一如聚眾的活動，如取暖，如方城之戲，如以手機聊天。傘柄上的開關輕輕一摁，行動就開始；一旦遇到劇烈衝突就離散。參與者手裡旋轉的一把把傘，就是“亂世的齒輪”。就此，在我的閱讀範圍，似未見哪位詩家，如此巧妙而深刻地把“雨傘”這一意象揳入群眾運動，其思辨上的張力，勝過一篇萬字政論。更要強調的是，“庾信文章老更成”，從後中年進入晚年的陳銘華，用筆之辣，如老吏斷獄；又機鋒深藏，入骨的諷刺，細加品咂，味道才出來。匪徒劫了一輛油電混合動力車，警察在後面拚命追 電視直播出人意料：警車油盡了，匪車仍然飛馳在直升機盤旋的半徑之內
――〈環保廣告〉警匪即正邪的對峙，油電兩用車和汽油車即現代科技的對峙，結局是令人哭笑不得的。匆匆起床洗洗、擦牙，匆匆吃甜甜圈，匆匆喝即溶咖啡，匆匆到辦公室，匆匆回覆十來封電郵中之一，匆匆排車隊買麥當勞午餐單上之一，匆匆讀大堆後現代口語詩之一，匆匆存檔幾份設計草圖之一，匆匆選擇回家途徑之一
――〈複製人 8〉散文詩和散文一樣，不分行。有人為了譏諷流於一類淺薄的新詩，故意將一句大白話裁成幾段，名之為“詩句”。十多年前引起詩壇熱議的“麗華體”， 如：“毫無疑問／我做的餡餅／是全天下／最好吃的”――〈一個人來到田納西〉，（這位詩人寫過不少好詩，不能全盤否定)，斷句成了笑柄。現代詩與散文唯一的表層區別，在於分行與否。分了行，行與行之間須有間隔，有阻斷，有跳躍，有對照和交響。反之，順流而下，溜滑誠然溜滑，但難免垮作一堆，散文化之弊由此而來。散文詩不依靠分行而造成的張力，它的感染力來自整體意象。在這方面，陳銘華匠心獨運，作了示範。搞房地產的朋友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：房價高低、地段好壞原來只在於一坨狗屎。理想的街區草地和人行道分明、乾淨齊整，狗屎大部份時候躲起來；次一點的間中會發現一坨，可能是走丟的狗情急時所為，或個別狗主看風景走了神；再次一點的雖無狗屎，卻有一些裝食物的塑料袋和飲料罐；再再次一點的則是盛過酒類的瓶子；再等而下之的便是裝過愛慾的安全套了
這朋友不知道我每天遛狗，還帶著一個能測度狗屎重量的塑膠袋
――〈狗屎的重量〉不錯，這大白話式“商業秘密”，初次在美國買房子的人最好明白。在街上走一趟，看以狗屎為核心指標的外觀，從而斷定街區居民的質素，治安的好壞，以便決定在不在這裡買。論全詩的敘述策略，純然的白描，並無奇特的聯想，拔高。最後一行，呼應前文的“朋友”，點出題旨：一點也上不了體面的狗屎，重量非同小可，作者心知肚明，因為每天都帶上盛狗屎的塑膠袋。說了陳銘華散文詩的“地道”之後，還要指出，較之眾多散文詩作者，他還有兩個出類拔萃之處：本集所收的晚近之作中，相當部份是表現旅人情懷的，蒼涼的身世之感，詩化的家國情思，讀之動容。越南是作者的第一故鄉，去國數十載後的回歸，百感交集，欲語還休，欲表現感情的糾結，情緒的繁複，以單純為特徵的短詩力有不逮，作者深沉的反思， 嫻熟的藝術功力，一一見於爐火純青的作品：
我常常活在一九七五年。非關四月，不因愛戀，只為那段日子就像女子般愛拉拉扯扯，不肯放手；不需時間機器，只要一首情歌，一陣過雲雨，一小碟魚露，甚至某一片花瓣，僅僅一瓣，明明無風卻飄飄然落下帶我回去……更何況今天我自己乖乖送上長途巴士來，過邊界， 下西寧，陷古芝，破福門（我第一次墜落地球的地方），瞬間就兵臨城下了。那時城的名字猶如馬蹄的達，如長衫翩飛，和諧、優雅、浪漫，沒有如今那種將神祇牌連名帶姓呼號的機械音節
――〈回西城〉高牆鐘聲三響。丁氏雪李氏雪陳氏雪梅氏雪黎氏雪裴氏雪莫氏雪鄭氏雪阮氏雪，眩目的雪從上下兩層法蘭西走廊飄出“中學女生嘉隆”拱門的艷陽天，雨後的梧桐樹葉四面八方一擁而至……“昔我往矣”，別相信那些北國吹來的、無知的風言風語；雪花三千，獨待一瓣，要聽就聽我這帶著美利堅蜜香的故人腔調吧
――〈長襖來思〉陳銘華上大學，本科是電機工程，畢業後以它為專業超過 30 年，嚐遍業內的甜酸苦辣。然而，體驗是一回事，將之詩化，深化，在人性的高度審視高科技業者的靈魂，是另一回事。一隻隻數碼化了的獸，在兩個、三個、無數個網絡的交匯處撒歡；一盞盞紅的、黃的、綠的眼睛不停閃爍尋找對應的密碼和頻道……傳遞？分組？重疊？它們以其懵懂雙角，在多種可選的路徑中選擇最佳的路徑。因此， 不論是“路可使由之”或“不可使知之”都沒有什麼大分別。然而當我突發奇貼要稱它們為“路知器”後，微信卻迅速地摒蔽了我
――〈路由器〉讀完《散文詩五論》，我要說，到了思想與詩藝均臻成熟的晚年，陳銘華已躋身“散文詩大家”之列，本集所蘊藏的獨特個性，所體現的境界、深度和力度，直追於他亦師亦友的秀陶先生。今生有此收成， 當無遺憾。主編: 陳銘華 編委： 陳銘華，遠方，達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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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眾號編輯：蘇拉